麥香里的鄉(xiāng)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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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夏的日頭在鋼筋水泥間打了個轉(zhuǎn),落進攪拌機的轟鳴里。我摘下安全帽,任暖風(fēng)撩起鬢角汗?jié)竦陌l(fā)梢。遠處麥田正翻涌著青黃相接的浪,恍惚間竟與記憶里川南的竹海疊在一處了。 龍門吊的鋼臂切開五月的云絮時,豫中平原的麥子正在抽最后一道漿,豫中平原的夏是蘸著麥漿長起來的。晨光漫過制梁場藍白相間的圍擋,在綁扎成網(wǎng)的鋼筋上濺起細碎銀星。在這大好晨光里,麥穗們垂首私語,將青澀的鋒芒藏進漸染金邊的葉鞘。農(nóng)人蹲在地頭,掐一穗麥粒嚼出漿來,便知該往田埂上再澆一茬水。他們黝黑的面龐總讓我想起父親,在甜城郊外的荷塘邊,他彎腰采藕時濺起的泥點,也是這樣在皺紋里開出花來。 故鄉(xiāng)的立夏總要落幾場急雨的。沱江裹著新漲的春水,在青石碼頭撞碎成千萬朵銀花。這時節(jié)內(nèi)江的竹林最是喧鬧,筍尖頂開腐葉的剎那,滿山都是竹節(jié)拔高的脆響。母親總要在檐下煨一罐老蔭茶,說是喝了能祛除濕氣,其實是為著讓茶香牽住過路的風(fēng),捎來江面貨船悠長的汽笛。 此刻制梁場里,龍門吊正將百噸重的箱梁穩(wěn)穩(wěn)托起?;炷猎谀>咧心坛闪鲃拥臍q月,鋼筋編織的經(jīng)緯里,分明能觸摸到中原大地的脈動。來自商丘的鋼筋工老張笑說等麥子黃透時,咱們架起的橋墩就能托著列車,在金色的海洋上劃出銀亮的航線。我望著天車劃過晴空的軌跡,忽然聽見熟悉的川音在麥浪里輕輕搖晃——那是千里之外的竹林,正把晨露釀成月臺上相逢的淚光。 暮色漫過測量儀的紅外線時,手機屏突然亮起母親發(fā)來的照片:老屋門前的枇杷樹綴滿金果,父親站在竹梯上,手里捧著的何止是初夏的饋贈。我轉(zhuǎn)身望向正在澆筑的橋墩,鋼筋混凝土的骨骼里,生長著比麥芒更堅韌的守望?;蛟S當高鐵貫通南北那天,蜀道的云霧與中原的麥香,會在飛馳的車窗里釀成同一杯鄉(xiāng)愁。 河南的立夏是土地與烈日對酌的酒盞。農(nóng)人把褲管卷過膝蓋,赤腳踩進曬得溫?zé)岬奶锕?。麥芒掃過他們古銅色的小腿,在皮膚上劃出金黃的符咒,像是給即將出征的勇士紋身。隔壁農(nóng)民工宿舍的老李頭總愛蹲在預(yù)制梁邊吃午飯,搪瓷缸里浮著油花的胡辣湯,總讓我想起母親用醪糟煮的荷包蛋。我和他相識于宣傳工作中的偶然,他教我用麥稈編蟈蟈籠,粗糲的指節(jié)翻飛如梭,麥香便順著經(jīng)緯流淌成河:“等高鐵通了,讓四川的幺妹兒坐著動車來收麥?!?/p> 甜城的立夏卻總浸在沱江的霧氣里。晨起推窗,濕漉漉的竹梢掃過黛瓦,將昨夜新發(fā)的筍香抖落在青石板上。父親常在天井里支起竹匾曬鹽花生,說是要備著梅雨季下酒。我最愛偷掀蒸籠,看艾草染綠的立夏粑如何在蒸汽里舒展腰肢,糯米香纏著花椒葉的辛烈,像極了蜀繡娘手中交織的彩線。檐角銅鈴響時,貨船正載著甘蔗順流而下,艄公的號子撞碎在張大千紀念館的粉墻上,驚起一群白鷺掠過圣水寺的飛檐。 此刻制梁場的震動臺正在轟鳴,混凝土順著導(dǎo)管注入鋼筋編織的搖籃。我望著梁場里整齊列隊的箱梁,恍惚看見故鄉(xiāng)的龍舟正劃過端午的江面。我忽然想起內(nèi)江糖廠的青磚老墻,那些在歲月里結(jié)晶的糖霜,是否也如同此刻凝固的水泥,將甜蜜與堅硬糅成歲月的骨骼。 暮色染紅起重機的刻度時,手機里跳出母親發(fā)來的視頻。老宅后的荷塘新添了十畝,父親穿著雨靴在藕田里蹚水,驚起的蛙群躍過鏡頭,把川南的梅雨濺進中原的晚霞。畫面忽然搖晃起來,原來是小侄女舉著手機追拍白鷺,稚嫩的川音裹著枇杷香:“嬢嬢你看,鳥兒翅膀上掛著彩虹!” 夜色中的制梁場亮起星辰般的照明燈,龍門吊在月光里劃出銀色軌跡。我知道此刻在沱江兩岸,螢火蟲正提著燈籠掠過甘蔗田,而中原的麥茬地里,蟋蟀開始吟唱秋收的序曲。當明天的太陽躍出地平線,這片澆筑著汗水與思念的土地上,所有等待破土的夢都將在鋼軌的震顫中,找到歸鄉(xiāng)的韻腳。或許每條鋼軌都是大地伸向遠方的葉脈,而我們的鄉(xiāng)愁,終將在某個飛馳的黃昏,被麥浪與竹海共同托舉成地平線上溫柔的弧度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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