辦公室窗臺上的柳枝剛抽出嫩芽，我們圍坐在會議桌前，指尖摩挲著絲帶尚未系好的玫瑰，紅得仿佛要滲進(jìn)粗陶花瓶的紋路里。這是投資公司首次提出“一百朵玫瑰特別行動”的構(gòu)想，當(dāng)王姐宣布“要讓黃土高原的婆姨們也過回洋節(jié)”時，我分明看見幾個年輕同事的喉結(jié)動了動——包括我，這個在鋼筋森林里待慣了的北方姑娘。

晨霧未散時，我們抱著裝滿鮮花的竹篾筐出發(fā)了。老棗樹的枝椏在料峭春風(fēng)里齜牙咧嘴，梯田的塄坎上還凝著霜花。轉(zhuǎn)過山峁，忽見崖畔上蹲著個裹藍(lán)頭巾的老太太，正用簸箕顛著撿來的棗核，布鞋尖沾著新泥。她花白的頭發(fā)用木簪隨意綰著，露出青筋突起的脖頸，像黃土高原上經(jīng)年累月的溝壑。“婆姨，今兒是婦女節(jié)！”狀哥的陜北話在溝壑間回蕩。老人瞇起昏花的眼，圍裙上的補(bǔ)丁像黃土高原的等高線，記錄著歲月的褶皺。我捧著玫瑰遞過去時，她枯瘦的手指突然蜷成雞爪狀，指甲縫里的黑泥清晰可見：“多少錢？”三個字像石子砸進(jìn)春水，濺起我們滿臉的驚愕。“不要錢的，婆姨！”我們幾乎異口同聲。她渾濁的瞳孔里閃過狐疑，直到看見村支書也捧著花經(jīng)過，才遲疑著接過花束。玫瑰刺勾住了她的粗布衣袖，她卻渾然不覺，鼻尖幾乎要觸到花瓣：“呀！這花跟年畫上的一個樣！”她的驚嘆帶著濃重的鼻音，像黃土塬上刮過的西北風(fēng)。

在村口小賣部前，張嬸的反應(yīng)更直接。她后退半步倚著磚墻，皴裂的手緊攥著裝種子的塑料袋：“莫不是搞傳銷的？”直到看見我們身上藍(lán)色的志愿者馬甲，才半信半疑接過玫瑰?？刹贿^片刻，她就舉著花追出來：“女子，這花能栽活不？開敗了插在院墻頭，叫過路人都瞅瞅！”她黧黑的臉龐綻成菊花，眼角堆起層層褶皺。

最動人的場景發(fā)生在老村長的四合院里。八旬的趙奶奶坐在石碾上納鞋底，針尖在銀發(fā)間劃出顫巍巍的弧線。我們遞上玫瑰時，她突然停住動作，線頭在風(fēng)里飄搖：“四十年前生產(chǎn)隊開表彰會，給我戴過大紅花?！辈紳M老年斑的手撫過絲絨花瓣，像是觸摸著舊時光里的榮光，“如今連婦女節(jié)都興送花了？”她的陜北話帶著顫音，像山梁上飄搖的酸曲調(diào)。暮色漫過塬上的烽火臺時，我們抱著空花盆往回走。山梁上飄來酸曲調(diào)，裹著黃沙滾過溝溝峁峁。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窣腳步聲，回頭見趙奶奶拄著拐杖跟來，懷里緊抱著那支玫瑰。她執(zhí)意要往我們竹篾筐里塞橘子，橘子皮還沾著灶膛的草木灰：“女子們跑這么遠(yuǎn)，婆姨沒啥給的……”我們推辭不過，只好收下兩個，橘子在衣兜里沉甸甸的，像揣著兩顆滾燙的心?；氐巾椖坎?，玫瑰的香氣早已散盡，可那些定格在鏡頭里的瞬間總在眼前浮現(xiàn)：李嬸把花別在羊毛衫領(lǐng)口時嬌羞的模樣，王婆婆把花瓣夾在《圣經(jīng)》里的虔誠，還有那個追著三輪車要給我們?nèi)u蛋的小腳老太太……這些在黃土地里浸泡了一輩子的女人，用布滿裂痕的手接過了來自春天的第一份禮物。她們或許不懂“婦女節(jié)”的洋名詞，卻讀懂了花蕾里綻放的善意。

深夜伏案整理照片，屏幕幽藍(lán)的光里，一張?zhí)貙懲蝗蛔屛覝I濕眼眶——布滿皺紋的手與鮮嫩的花瓣疊映，像干涸的河床涌出清泉，像古舊的陶罐盛滿新釀。窗外，今春第一場雨正細(xì)密地落下，泥土蘇醒的氣息混著殘冬的寒意涌進(jìn)來?；秀甭犚娗饺f壑間，有無數(shù)質(zhì)樸的笑聲在回蕩，那些插在粗瓷罐里的玫瑰，此刻正在某個窯洞的窗臺上靜靜綻放吧？像一簇簇溫暖的火苗，照亮了整個黃土高原的春天。而在這片厚重的黃土地上，我們終于懂得：所謂浪漫，不過是把春天送到每個值得被愛的人手中。